来源：暴风骤雨 

芭芭拉·纳特森-霍洛威茨, 凯瑟琳·鲍尔斯著，陈筱宛译，

节选自《共病时代：动物疾病与人类健康的惊人联系》，

假如当年人类医疗机构愿意在一开始就听取兽医的意见，说不定很多人能因此获救。1999年的西尼罗病毒大流行夺走了7条人命，造成62个确认病例的脑炎病变。之后，造成将近3万人生病，1000多人死亡。此外也造成许多动物伤亡：数千只野生与外来鸟类以及相当数量的马，均无声无息且未被计算过地死于这种病毒之手。

不过，这个错误的判断是美国公共卫生界的一个转折点。一份提交国会的报告详细描述了疫情爆发后一年的状况，美国国会总审计局[U.S.General Accounting Offce，现更名为美国政府责任署(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ce) ] 承认，这个经历能“作为教训的来源”，让公共卫生官员在处理“成因不明”的危机时更有准备(这份报告的日期恰好是“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前一年，它也指出西尼罗病毒事件足以成为如何防范生物恐怖袭击的范本)。

与呼吁各政府机关间应有更充分沟通并行的，是当时相当惹人注目的提议：“兽医学界不应被忽略。”美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注意到政府责任署的呼吁，在2006年创建了一个新的部门：全国人畜共通、病媒感染、肠道传染疾病防治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Zoonotic，Vector-Borne，and Enteric Diseases) 。这个单位负责监控食物安全和生物恐怖袭击，值得注意且具有象征意味的是，负责人是由一名兽医，而非医生[短短几年之后，这个羽翼未丰的单位又被并入一个名为“全国新兴及人畜共通传染疾病防治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Emerging and Zoonotic Infectious Diseases) 的更大单位中] 。

美国和其他各国的相关团体开始采用更加跨物种的观点，观鸟人、猎人，徒步旅行者与野外地质学家全都被邀请将他们发现的生病或死亡动物上传到网络追踪系统，以便监控野生鸟类与其他动物传播的疾病。宾州大学兽医学院与医学院长久以来保持密切往来， 康奈尔大学和塔夫茨大学也是如此。金丝雀数据库(CanaryDatabase) 以众所周知的煤矿哨兵(金丝雀，canary) 和耶鲁医学院本部所在地(加那利，Canary) 来命名，它是人畜共通传染病(zoonoses，指那些从动物传染给人的疾病， 如西尼罗病毒和禽流感)、生物恐怖袭击、内分泌干扰物质与家庭有毒物质(比如铅和杀虫剂) 的信息集散中心。美国国际开发署(U.S.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USAID) 投人数亿美元到新兴流行性威胁计划(Emerging Pandemic Threats program) 中。这项计划有一个明确的宗旨：“瞄准起于动物但可能威胁人类健康的新兴疾病源头，提早采取行动应对或阻止它发生。”①

约娜·马泽(Jonna Mazet) 是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兽医，负责管理美国国际开发署这项计划的“预测”(PREDICT) 方案。她拥有可以说是最令人望而却步的工作，像中情局官员监控恐怖活动那样，仔细检查来自亚马孙、刚果盆地、恒河平原和东南亚等地的全球热点病毒。“我们不知道外面有什么疾病，”马泽说，“因此，我们……必须尝试赶在它四处飞散、造成下一波大流行之前，找出未知的病原体。有些人叫我们病毒猎人。”

然而，就算有来自全世界许多国家的政府和国际慈善团体的资金援助，投人预防疾病爆发与投入应急处置两者间的落差仍十分大。“过去20年来，超过两千亿美元被投入应对疾病的爆发。”玛格莉特·帕帕欧纽(Marguerite Pappaioanou) 表示，她是流行病学家、兽医， 也是美国兽医学院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Veterinary Medical Colleges) 前执行董事。“毫无疑问，钱就在那里。问题是我们要把钱花在哪里？”换句话说，如果1分预防相当于100分的治疗，那么强化这些方案不只能大幅减少患者受苦与死亡，也能节省开销。

可是在过去几年来，有一小群、但人数逐渐增多的兽医和医生已经领悟到，无论患者是动物还是人，其健康有赖于开启常设的、双向的对话和沟通。我们无须将双方的合作留待政府的政策制定者与学术机构来安排——虽然他们的工作非常重要，我们可以在日常诊疗中采取多物种(也就是人兽同源学)的态度，治疗所有动物(包括人类在内)共有的疾病。

这种努力不需要高科技，在民间进行。近来，格林纳达(Grenada) 岛上有个三年级的兽医学系学生为附近的猫狗开设了一家免费疫苗注射诊所。有一天，一个当地女人愤愤不平地质问，为什么动物能够得到免费的健康照护，但人却要自己照顾自己？这个名叫布里塔尼·金(Brittany King) 的学生知道自己没有好答案， 但足智多谋的她开始着手创立一家共同健康诊所(One Health clinic) 。她从附近一所医学院招募学生，开始举办活动，为人类提供免费的视力、听力、血压和乳房检查，同时提供动物疫苗注射、伤口治疗、除虫与修剪趾甲等服务。这些学生派发介绍常见人畜共通传染疾病的传单，并且鼓励大家守望相助，在发现自家动物出现相关症状时及时通报。

在麻州的塔夫茨有个计划，让患有相似心脏疾病的儿童与狗一起生活，借此开导病童及其担忧的父母。同样，装有人工尾鳍的海豚温特(Winter) 是2011年的电影《重返海豚湾》(Dolphin Tale) 中的主角，它鼓舞了无数装有人工义肢的孩子。

我自己的人兽同源学旅程则彻底改变了我的行医和授课方式。我和兽医学界的先驱与领袖斯蒂芬·埃廷格(Stephen Ettinger) 联手，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系学生开设了一门比较心脏病学的课程。最近，我的心脏科同事和我坐在台下，专心聆听埃廷格以前的一个学生讲述一桩攸关生死的心律不齐案例。这是医生很喜爱的医学之谜， 其中的乐趣跟阅读一章阿图·葛文德(Atul Gawande)写的书或观赏一集精彩的《怪医豪斯》不相上下。只不过在这个案例中，患者是一只名叫“莎士比亚”的混种罗威纳犬。对于这名四脚患者，我们从实验室检验到药物治疗的诊断依据，全都跟我们向患有类似疾病的人类患者建议的完全相同。

此外，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兽医学院的教职员和洛杉矶动物园多位兽医的协助下，我在2011年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主办了一场会议，让照顾患有相同疾病的不同物种患者的医生和兽医齐聚一堂。有两百多位来自人兽两方的医生和学生到会参加，上午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聆听动物与人类患者染上脑瘤、分离焦虑、莱姆病(Lyme disease) 和心脏衰竭的情形。下午则在洛杉矶动物园进行“现场访视”，让兽医和医生就动物患者的状况交换意见：一头犀牛患癌症后逐渐恢复健康，一头狮子从几乎致命的心脏病中被抢救回来，一只秃鹰正在对抗铅中毒，一只猴子正在接受糖尿病治疗。

今天医学界最令人兴奋的新想法之一，是我们祖先认为理所当然而我们却不知怎地忘了的事——人类和动物会罹患相同的疾病。通过并肩努力，医生和兽医也许能解决、治疗并治愈所有物种的患者。

毕竟，通过遗传和演化的连贯性去观看这个世界，会让人产生某种肃然起敬的感受——遗传与演化的连贯性几乎可说是生物学的统一场论。它提醒我们与动物共有的困境，能使我们变得更有同理心，还能拓展我们的思维能力。而且它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安全。预防医学不只适用于人类，保持动物健康最终也能帮助人类保持健康。意识到这些重要的关联性，能让我们准备好面对和对抗下一波传染病。

在西尼罗病毒袭击纽约十年后，全世界的公共卫生系统都被动员起来对抗另一种人畜共通传染病：猪流感(swine flu)，又名H1N1。②在报道这场2009年病毒大流行的诸多头版头条新闻中，有条新闻讲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在这个病毒巡回全球的感染旅程中，“人类”流感病毒竟然从猪流感病毒与禽流感病毒中得到了某些遗传物质。

尽管这条新闻会让普通大众吓一大跳，但是兽医和医生一点也不惊讶。流行性感冒病毒是声名狼藉的变形病原体，它们能轻易地突变，这就是为什么每年都有新流感疫苗问世——每一个都是前一个主题的变奏。不过，流感病毒还有另外一个花招。如果有两个不同的病毒株(比如猪和人的)发现它们在同一时间占有你身体中的同一个细胞，它们就可以实实在在地彼此交换某几段遗传密码，一个全新的混种病毒就此产生。

兽医很明白(但医生或许不清楚)的是，除了猪和鸟之外，那些流感病毒还悄悄潜伏在许多动物中。狗、鲸、貂和海豹的特定病毒株全都已经被找出来了，只要一有机会它们就会和人类病毒株混合。虽然截至我撰写本书时，这些易变的病毒尚未跨越进入人类群体中，但它们还是受到兽医流行病学家的严密追踪与监控。

这场2009年的猪流感爆发绝不会是从丛林、工厂化农场、海滩、自家后院的喂鸟器……甚至是狗屋和垃圾桶浮现的这片疾病汪洋中的最后一波浪潮。2005年的禽流感恐慌，2003年的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ARS) 恐慌和猴痘(monkeypox) 爆发流行，1996年的埃博拉(Ebola) 病毒侵扰，还有20世纪80年代晚期横扫英国的疯牛病(madcow) 带来的恐惧——奇特的人畜共通传染病一点也不新鲜。想想某个大型传染性杀手，而它可能是人畜共通的，通过其他动物传播或窝藏。疟疾、黄热病、人类免疫缺陷病毒、狂犬病、莱姆病、弓浆虫、沙门氏菌、大肠杆菌——这些全都是始于动物，然后跳进我们族群中的疾病，某些通过昆虫(如跳蚤、蜱与蚊子)传染给我们，其他则在排泄物与生肉中四处移动。在某些案例中，致病原会离开它们的动物传染窝，突变、演化成为人传人量身打造的超级病菌。

在2006年污染了嫩菠菜，夺走3条北美人的生命，使得200多人生病的大肠杆菌，其源头竟是野猪的排泄物。一种名为Q热(Q fever) 的人畜共通传染病在刚进入21世纪时曾重创荷兰， 爆发了一场史上最猛烈的疫病。③它从附近农场受感染的山羊传染散播给人，13人死亡，上千人因染这种细菌性传染病而觉得身体不适。

动物疾病在没有恶意或蓄意协助下，单枪匹马地在人类之间旅行所造成的威胁已足够让人紧张不安。可是，就像我们害怕核武器有一天可能会落人恐怖分子手中，人畜共通传染病也有可能会被故意用来对付人类。美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指出，在六大“造成国家安全危机”的生物体中，有五种本来是动物疾病：炭疽病(anthrax) 、肉毒中毒(botulism) 、鼠疫(plague) 、兔热病(tularemia) 和病毒性出血热(viral hemorrhagic fever) 。④在没有生物能真正隔离，而疾病散播的速度跟喷射机飞行速度一样快的世界里，你我都是金丝雀，整个地球就是我们的煤矿场。所有物种都可以变成危险的哨兵，但前提是健康照顾的专业人员必须时时刻刻注意各种迹象。⑤

我们与动物的关系悠久且深刻。从身体到行为，从心理到社会，形成了我们日常生存奋斗的基础。医生和患者都需要让思考跨越病床，延伸至农家院、丛林、海洋和天空。因为这个世界的健康并不只取决于我们人类，而是由这星球上所有生物的生活、成长、患病与痊愈来决定。

注 释

①这项计划凝聚了来自学术机构，政府单位与私人企业的力量，包括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兽医学院、野生动物保育协会(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 icty) 、生态健康联盟(Eco Health Alliance) ， 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 ， 全球病毒预测行动组织(Global Viral Forecasting) 、发展更新公司(Development Alternatives Inc.) 、明尼苏达大学(University of Minnesota) .塔夫茨大学、培训和资源集团(Training and ResourcesGroup) ， 生态与环境公司(Ecology and Environment Inc.) ， 世界卫生组织， 联合国粮农组织(United Nations 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 世界动物卫生组织(World Organization for Animal Health， OIE) ， FHI-360、疾病控制预防中心， 以及农业部。它被细分为四个方案：“预测”(监控高风险野生动物身上出现的传染媒介物)、“鉴别”(发展一套强健的实验室网络)、“预防”(专注于行为改变沟通，帮助大众避免导致动物传染疾病给人的高风险行为)，以及“应对”(在发展中国家展开家庭计划服务并改善生育健康)。

②事实上，猪流感始于人类，是我们把它传染给猪，因此，严格说来它是“人源性人畜共通传染病”(reverse zoonosis) ， 但是因为它在传播给鸟类族群后， 又通过猪传染给人，所以也被认定是一种人畜共通传染病。

③Q代表的是“问号”，因为这种疾病第一次在20世纪30年代发生时，它的成因是个谜。虽然后来从中发现了贝氏考克斯菌(Coxiella burnetii) ， 但这个名字早已经深入人心了。

④名单上的第六种媒介物天花(smallpox) 通过全球性疫苗注射计划已被连根披除， 完全被消灭，部分原因是它并非人畜共通传染病，而且它也没有动物传染窝。

⑤2007年3月，美国的家庭宠物发出了警报声，家犬与家猫开始生病，且大量死于肾衰，兽医对此严加谴责。问题出在污染的宠物食品上，于是全美各地召回大量被污染的产品。结果发现是中国的小麦麸质制造商在他们的产品中添加了化学物质三聚氰胺(melamine) ， 以提高蛋白质浓度，并将这种小麦麸质卖给宠物食品制造商。由于得到兽医的预先警告，美国食品安全与公共卫生官员迅速对人类食物供应制定了严格的三聚氰胺检验标准(不幸的是，有些中国婴儿因为喝了受到三聚氰胺污染的配方奶粉而被夺走了生命)。

对于不是传染性的威胁，动物也能扮演哨兵的角色。虐待动物与虐童，家庭暴力有非常强烈的联系，例如，英国警方发现，当某个家庭被怀疑有虐童行为时，通常会先接到虐待动物的通报。虐待动物，尤其是虐待猫，强烈预示了一个人未未的反社会行为与对他人实施的暴力行为， 梅利莎·特罗林格(Melissa Trollinger) 在一篇探讨虐待动物与虐待人类关联性的文章中详述， 连环杀人狂“杰弗里·达默(Jeffrey Dahmer) 、艾伯特·德萨佛(Albert DeSalvo，‘波士顿扼杀者’) 、泰德·邦迪(Ted Bundy) 和戴维·伯科威茨(David Berkowitz，‘山姆之子’) 全都承认曾在年轻时切断动物的四肢、把动物钉在尖杜上、折磨与杀害动物”。